「東方天使號」貨輪剛剛停靠碼頭,一個個巨型的貨櫃隨即被卸下船,安置在一輛輛貨櫃拖車上。在指定的時間內,司機們必須將貨物送達貨櫃場,因此在貨櫃場的進站處,這段時間就特別忙碌。值班工作人員必須快速且精確地檢查並記錄進場的貨櫃外型大約可能的損壞程度,以做為貨物是否完好的依據。
吳阿炮今天就被指派為貨櫃場進站處的檢查員。其實他雖是進出站檢查處的同仁,但他主要的業務是整理進出站資料的文書工作,平常並不下樓來檢查貨櫃的,今天是臨時替代因宿醉沒來上班的同事──他也不願意。
在刺眼大太陽下揮汗工作,當然比在辦公室裡吹冷氣辛苦得多,尤其還要忍受貨櫃車進場時隆隆震動所揚起的漫天灰塵和廢氣。不曉得為什麼,這個下午特別難熬且疲累,頭昏腦脹,累得不得了,不由使得他在心裡喃喃咒罵起派遣他下來的吳組長,他的本家。
「臭查某體」,他暗罵,卻不能稍減心中的怨懟。
他知道,吳組長是故意整他的,明明有其他同事可代班他不找,偏偏指派他。不,應該說,組長平常就將他盡情欺壓個徹底,還不是看他好欺負?特別是這陣子,找他碴找得特別兇,冷嘲熱諷的,想裝做沒聽見都不行。然而他一回嘴,那更是全然落於下風,他口拙,組長就是要逗他回話,好抓他語病,進一步取笑他。他有時想,這根本是組長每天來上班的一大樂趣嘛!
不說別的,光「阿炮」這個綽號就是組長取的,藉以嘲笑他工作上的常常「凸槌」──「你喔!每天都凸槌,每天都出包、放炮!」,組長男人嗓音卻女子口氣地從齒縫裡吐出這些字句:「哪天你都沒錯誤,太陽就打西邊出來囉!」「不服氣?來打賭啊!一天不凸槌就好,敢不敢?來啊來啊!」有時,真氣得他發抖。
但是時間過得很快,吵吵鬧鬧,他們當同事都快二十年了,從年輕到如今都五十多歲,要不是了解組長就是那隻嘴賤,人倒不是真壞,甚至在背後幫了他不少忙,不然光同事相處間的閒氣,就讓這份工作難以繼續下去。
二十年如一日。這一天的煎熬終於過去,阿炮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辦公室,一進門,迎接他的,正是組長那細聲細氣卻帶著嘲謔口吻、拖慢了聲調的問候:「怎麼樣?累不累?」彷彿是對於自己的惡作劇十分得意。
「還好。」阿炮口頭上一派輕鬆,卻掩不住臉色的黝暗灰敗。
「就叫你要節制一點嘛!」組長笑:「我們都有年紀了,不是少年人,哪裡能一晚上好幾次?你說,昨晚是不是又來好幾次啊?」
「你是在說什麼肖話!」阿炮嗔道,語氣裡卻聽不出絲毫怒氣。
「有厚?」
「……」阿炮居然點頭。
「我就知道!」組長放大了嗓門:「哎喲!夭壽!你還以為你很年輕喔?太久沒嚐過也不是這樣。」
「真正耶!」阿炮說:「吼,太久沒來,凍未條,一直想要,我那位也是。」這個話題,實在令他開心,似乎把一下午的不愉快都一掃而光。
事實是,阿炮前一陣子因為中風的八十老母親需要人看護,因此申請了一位印傭來台。這位印傭也是五十出頭年紀,在印尼是死了丈夫的,她一來,立刻跟阿炮看對了眼,從照顧老夫人照顧到了男主人的床第,乾材烈火,欲罷不能,阿炮沒把她當傭人看,簡直當老婆在疼了。就好比枯木逢春,使他這一向心情都舒爽起來。
也許是他掩不住的快樂神情引起了組長不知從何而來的妒忌,所以招致組長在工作上的加倍刁難也未可知。雖然組長也有家室,只是晚婚點,兩個孩子都還在上小學而已,不像他結婚得早,也離婚得早,小孩都成年了。
「你啊!身體要顧!你看你最近好像瘦了。」組長還在那兒說:「我看啊!你那位是如狼似虎、採陽補陰,快把你吸乾囉!」
阿炮渴得要命,最近特別容易口渴,正在猛灌開水,差點沒嗆到了,努力把氣順過來,忙不迭反駁:「黑白講蝦米!你某才把你吸乾了。」
組長確實是長得又黑又矮又瘦,但是他自己卻不這麼認為,輕鬆的說:「我家老夫老妻了,才沒有像你們那樣哩!」話鋒一轉:「你真的行嗎?你那麼行以前你某怎麼會跟你離婚?現在你家這個,我看是要騙你的錢吧?」
如此的懷疑,更是觸到了阿炮的痛腳。當年他的前妻是怎麼樣的人,發生了什麼事,早在組長的逼供下跟他說得一清二楚了,現在還要拿出來當笑話歪曲?真令他生氣了。他怒說:「你怎麼這樣?老是話怎麼難聽怎麼講。你喔!跟查某人同款,沒度量又嘴巴壞!」
組長最恨人家說他像女人,也氣起來了:「哎喲!好心給雷親。」他罵:「你就等著被騙啦!不是常常有菲傭跑掉的代誌嗎?我長眼睛等著看那印尼女人騙走你所有的錢,到時候,你哭都來不及了!」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知影!」阿炮難得這麼伶牙俐齒:「你管好你自己!」
「最好!」組長說:「你以為我愛管你?」他把阿炮剛剛交給他的進站資料一抖,說:「要不要來打賭?你這一疊裡一定錯誤百出,還不是我要幫你訂正?我倒了楣才要天天幫你擦屁股!」
講到這個,阿炮就洩了氣,無言以對。
組長像罵上了癮,叨叨絮絮的一連串碎碎念下去,阿炮閉上嘴,給他來個相應不理。下班時間也到,這一天,兩人等於不愉快地分手,連「再見」都沒說。
辦公室裡其他同事都已經太習慣這兩個人的對話模式了,卻也難免私下苦笑搖頭──怎麼老同事之間的對話,活像夫妻吵架呢?
要說這兩個人,談話永遠不對盤,每天吵,卻永遠吵不散。相處久了,大家都清楚,即使組長話說得再難聽,阿炮再生氣,但是他們絕沒有隔夜仇,第二天一定和好如初。要說阿炮沒志氣,或是組長不甘寂寞都可以,反正都恨對方,卻都少不了對方。
果然,第二天兩人都像沒發生過任何事一樣,又是有說有笑──應該說是組長挖陷阱給阿炮跳,阿炮上當說溜嘴,組長笑。
辦公室常常會有沒事做的空閒,這天,組長照例對著阿炮問:「你在發什麼呆?在想什麼?」
「……」
「在想什麼?」
「哪有?」逼急了,阿炮給標準答案。
組長進逼:「怎麼沒有?又在想家裡那位?」
「無啦!」這次阿炮顧左右而言他,拿起手上正在看的報紙,用國語問:「鬼鬼『祟祟』(他唸ㄔㄨㄥˊ)這個字怎麼唸?是不是『崇拜』的『崇』?」
「哎喲!」這下又給組長抓到把柄,笑罵:「吃到這麼老了,叫你唸書你不唸書,連這麼簡單的國字都分不出來。」解釋給他聽之後,又是連串尖笑。阿炮也笑了,他自己沒實力他知道,不然也不受同事欺壓了。
他又想趕快轉移自己的尷尬,無奈滿腦子都是家裡那位,於是一開口就說:「你知道嗎?昨天晚上我帶她去松山逛夜市,吃了好多東西。好久沒去,那裡一樣熱鬧。」
「誰?『她』是誰?」又被組長抓到小辮子。
「就她嘛!你明明知道。」他繼續說:「有一攤的虱目魚(台語)很出名,可是我吃普通,我家那個說好吃。誒,我就不感覺『風目魚』(換說國語)有什麼好吃。」
「什麼魚?」組長問,一問就突然恍然大悟,叫:「那個字是唸『ㄕ』,不是唸『風』,哈哈!你笑破人家的嘴啦!」
「聽你在唬爛,明明就是『風』,我看看板上寫的,很大的字!」阿炮很有把握。
組長笑得花枝亂顫:「那要不要來打賭?賭一萬塊,找字典來查就知道!」
一辦公室同事都笑了,阿炮再笨,也意識到自己又凸槌,傻笑含混過去,沒答應組長打賭的邀約──六合彩他常簽,卻從來都不敢真用這種事打賭,怕輸。
還沒笑夠,卻有慘事發生了。上級打了通電話來罵組長,要他好好約束前幾天整理進站資料的管理員,怎麼「東方天使號」貨櫃船,竟然會筆誤抄寫成「東方大便號」?上級暴跳如雷,勒令以後絕不准再發生類似的事,否則就要將阿炮開除。
組長聽到這件事,剛放下電話就哈哈狂笑,他一點也不擔心阿炮會被開除,這個制度鬆散又講人情的老貨櫃場是從不因此開除人的,反而是「東方大便」這個字眼,像一股超強電流刺激了他的笑神經,害他差點笑岔了氣。
「哈─哈─」他還沒緩過氣,急急忙忙把這個消息傳達給所有人知道。大家覺得誇張,又笑又罵。阿炮鬧過的笑話太多,這一個是經典,傳誦了好一陣子,樂此不疲。
有頑皮的同事因此為阿炮編了一首詞:「吳阿炮,春風得意,帶著老婆,搭『東方大便』到松山吃『風目魚』,遇上暴風雨,歪到八里去,邊走邊放屁,撿到狗屎還得意。」私下傳閱,想起阿炮的呆樣,大家笑翻天。
不消說,組長就是笑得最用力、最誇張的那一位。當著阿炮的面,他每天時不時都要朗誦一下,然後開始義正辭嚴地教訓阿炮,搭配上他當天又新犯的錯,如虎添翼,自覺整這個人的威力大增,酣暢痛快啊!
阿炮倒還好,反正每天被這個半調子的長官兼朋友嘲笑慣了,討厭歸討厭,並沒有發生認真惱羞成怒的事件,只是偶爾回回嘴,和這二十年來一樣。總之就是習以為常,有上班的時間,就是這麼回事了。
然而,那首歪詩裡的一句「遇上暴風雨」,卻好似慢慢應驗。
阿炮大概從那個時候起,一天比一天感到容易疲倦,動不動口渴,肚子餓,吃的慾望升高,體重卻直線下降,組長動輒說:「你瘦了,被吸乾了。」倒也不是空言,他到醫院去檢查,果然是罹患了糖尿病。
幸運的是,組長言之鑿鑿的「印尼女人會跑掉」的預言並沒有發生,相反的,她是真心真意跟定了阿炮。除了盡心看護老母親,打點好家裡,現在還要小心照料阿炮,任勞任怨,賢慧非常。這一切,阿炮看在眼裡,遂認真考慮將她娶進門,花錢隨她到印尼去了幾次,在病中,也就熱熱鬧鬧的辦了婚禮。這一沖喜,病情竟也穩定下來了。
他的家境一直小康,家裡本來就有田產,在貨櫃場的工作表現雖然兩光,但是這麼多年下來,得到的待遇卻也不錯,加上年紀也過了五十五,他考慮起退休算了,專心養病,守著新婚妻子遊山玩水,何樂而不為?
當然吳組長反對他退休,說了一堆道理給他聽,無奈不生效用。
其實自從知道阿炮有糖尿病之後,組長的態度明顯收斂了許多,在工作上時時掩護他,包括上級越來越當一回事的責難。儘管幾十年的積習難改,卻也減少對他盡情嘲弄的次數。老同事的情誼,這個時候才見真章。
末了,阿炮還是辦理退休了。不必上班,多少放鬆下來,糖尿病雖不會痊癒,也算控制住,日子過得輕鬆逍遙。
組長卻深深失落了。
阿炮離職後,他們等於斷了連絡,本來,阿炮恨毒了他,他有自知之明。回顧以往,他確實過分了些。但是該照顧他的地方也有照顧到啊!?他想,不然阿炮工作表現這麼差,怎麼能安穩地幹這麼許多年?
新來的年輕同事臉皮薄、氣焰高、難以指使、極難對付,尤其伶牙俐齒,回話之毒辣比起阿炮,那段數不曉得高出幾百級。他從前每天的損人樂趣不但消失無蹤,反而開始進入一種無趣的狀態。以前鬥鬥嘴就快下班,如今彷彿整個上班時間都無邊無際的延長了。
很累,最近他深深覺得,可是兒女還小,不能像阿炮一樣輕言退休。
以前是看不起人家,現在反倒羨慕起他了。這個老同事的一切,這麼多年來的經歷,還真在他心頭揮之不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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