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種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乾脆死死算了!」「考了這麼多年考不上,你根本一點用都沒有,去死吧!」……這個恐怖的、有著極大說服力道的聲音,不時在她耳邊縈繞,日夜困擾著她,使得她的精神極度耗弱。
當老媽跟我說住在三樓的一位鄰家女孩天天幻聽的時候,我第一個反應理所當然的是,「去看精神科醫生啊!」
「還用你說,」老媽說:「早就去看過了,藥也吃了,每天還是聽到有人在跟她講話,叫她去死。」
「你確定她有按時吃藥?很多人見過醫師就以為病馬上會好,醫生交代的事情一樣都不照做,再回頭怪醫生沒用。」我說:「她會不會以為跟醫生談談話,心裡舒服點,就把藥丟一邊沒吃了?」
「我哪知道?」老媽說:「不只看過醫生,她媽媽還帶她去廟裡,師公、乩童……全問過了,說是上輩子的冤親債主在糾纏,所以她媽現在整天都把她顧好好的,怕她做傻事。」
我起雞皮疙瘩,「好恐怖!那林正英的殭屍電影不是都有演嗎?要跟那個鬼開談判,不准她再來糾纏陽世的人。他們可以去找高僧試試看啊?」
「你港劇看太多了。」老媽說:「她媽說是這樣說,什麼前世來糾纏。我看是那女孩子太嬌了,本來就怪怪的──乞丐人家公主命!家裡環境又不是很好,有考上大學就應該去唸,哪有人像她考了四、五次還重考,非考上國立的不可。」
當鄰居這麼多年,我對這位女子沒什麼太深刻的印象,只是最近碰巧遇上過一次,比以前胖多了,頭髮半長,見了人笑咪咪,和善得很,看起來倒沒有憂鬱的感覺,也不像會偏執的模樣,然而事實擺在眼前,卻又不由得人不信。
我說:「每個人理想不同,說不定她就覺得自己應該考上台大。」
「她考了那麼多次,今年才考上文化而已,等考到台大不知道民國幾年了。再這樣下去連她媽拖垮,沒上台大,先進台大……醫院。」
「……」
條條道路通羅馬,不見得非要上台灣大學才會有光明的人生,可是這道理雖簡單,要說給已經立志非達到目標不可的人聽,無異於廢話。我們背後聊聊,實際上也愛莫能助。
在那個大學剛放榜的夏天,老媽偶爾跟我報告三樓鄰居女兒的情形,只聽說她情緒越來越不穩定,又報名了重考班,卻有一搭沒一搭地常缺課,因為幻聽的情況越來越嚴重,到後來都關在家裡了。
好在大家族,一屋子裡住了好多親戚,不怕留她單獨一個。後來她母親繼續帶她求醫、求神問卜,倒也相安無事地度過了那個秋天,直到天氣驟寒的一個冬日夜晚……。
那天剛好有一波強勁寒流來襲,特別蕭索,我們家又是在空曠的萬坪公園邊,冷風特強,還沒到半夜12點,只見大部分的鄰居都早早熄燈入睡,我也比平常早鑽到被窩裡夢周公,頭一沾枕就立刻沉入黑甜鄉,一整晚酣眠,發生什麼事,完全都沒有概念。
可是我老媽卻是天生睡眠淺的人,即使熟睡了,一根針掉落地面的聲音都能把她吵醒。(以前我們為此吃了不少苦頭,且留待《說媽媽壞話》裡再行分曉。)
總之當晚半夜三點整,老媽被一聲「轟然巨響」給驚醒(據她的形容),好像有什麼重物墜地的震撼,嚇得她以為地震了。老媽搖一搖身邊的老爸,發出問句,可是老爸好夢正酣,翻個身,咕噥一句「不要發神經,什麼都沒有」之類的囈語,立刻又再度回復熟睡狀態。
老媽不得要領,卻又不死心,她就是那種對自己毫無懷疑,一定要追根究底的人,那麼冷的天,她還是毅然爬出被窩,推開落地窗,趴在陽台邊往樓下搜索(我家住五樓),只見冷風吹得昏暗路燈掩映下的街道上落葉紛飛,對面公園邊的漆黑樹影隨風飄搖,除了「沙沙沙」的聲響之外,繁星在空,悄然寂靜,連聽慣了的蛙鳴都躲了個無影無蹤。
觀察了許久,冷得要命,什麼異狀都不見,終於才逼使老媽放棄。滿頭問號,關閉落地窗,回到床上,老媽開始失眠,卻也沒再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了。
隔天一大早,我帶著我的可卡犬到公園散步──我一向不用狗繩牽它,讓它自由活動。奇怪的是,平常它一到樓下,立刻會衝過馬路直上公園,可是那天它到了路邊卻猶豫起來,然後開始在地上聞東聞西,最後繞到另一邊的遮雨棚下,才鼻子貼著地面,緩緩朝公園前進。
「你在幹什麼?把鼻子離開地上!」我在後面叫,狗狗理都不理我,繼續不知道在聞什麼,像個偵探一樣。
我追上去,正準備把它頭拉起來,好好教訓一頓,卻發現原來它是在聞著乾涸的褐色血跡──一整排歪歪斜斜的血跡,從一樓頂藍白條遮雨棚下方開始,一直綿延到公園深處。
狗狗沿著草地上、紅磚小徑上的血跡一扭一扭往前走,走過大半個公園,好幾百公尺的距離,越走我越納悶,這是誰流的血啊?整路耶!那血,有些是滴狀的,有些是一片模糊,活像有人流著血在地上拖行,想像那狀況,我整個毛骨悚然起來。
血跡就這樣綿延到公園深處的大湖邊,狗狗直追蹤到湖岸,望著陰暗冷天的霧水發了一陣呆,才轉移目標,跑開自玩去了。我卻滿腹疑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一直到下午下班回家,一進門,老媽才大驚小怪地追問我:「昨天晚上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沒有啊!」
「怎麼可能沒有,全部的人都這麼好睡,只有我有聽到?」老媽的聲音驚悚得誇張:「三樓的女兒昨天晚上三點從她家陽台跳下去,沒死,爬到公園裡跳河自殺,淹死了!」
我聽了頭皮一陣發麻。
也就是說,早上狗狗追蹤的血跡就是三樓女兒的──她跳樓的時候掉到一樓的遮雨棚,然後翻身摔到地面上,不知哪裡摔傷或刮傷,流出了大量的鮮血,可是並沒斷氣。接著她忍著痛在地上爬行,爬了很久很久,不畏艱辛地爬到湖邊,奮起最後一絲力量跳下水中,終於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從住家到湖邊,非常非常遠的距離,足見她的死意甚堅。
「聲音那麼大,怎麼可能沒有人聽到?」老媽還是在強調自己的敏銳,「她媽媽就是怕她出事,上個月開始就每天跟她一起睡。很恐怖,昨天她怎麼會睡得那麼熟?竟然她女兒起床跳樓了,她都沒醒過來,一家那麼多人都沒人起來?!」
「奇怪?我半夜往下看了那麼久怎麼都沒有看到?我多看一下就好了……」老媽心有餘悸又惋惜地說。
「可能你往下看的時候她剛好在遮雨棚下面沒動。」我猜想。
生死一瞬間,也許她也曾有那麼短暫的時間在掙扎猶豫,誰知道?都是命中注定的。
三樓伯母哀痛欲絕,鄰居們勸慰她,對她女兒來說,這未嘗不是一種解脫。然而大家私下聊起來,心意相通的想,那是被前世的冤魂索命成功了……。
喪禮辦了好一陣子。自家的鄰居自殺死亡,難免都有點陰影,我每從走過三樓的門口上樓,彷彿心理作用般,全身透出一股涼意。
冬去春來,一個春寒料峭的傍晚,我下班回家,上樓時還有薄薄的夕陽穿過樓梯間,因此我沒開燈。從二樓上三樓的瞬間,我看到一個福態女人的身影站在三樓的鐵門邊,昏黃薄陽造成的反差,使她的臉一半明一半暗,但是光半邊臉就夠了──她還像活著的時候一樣和善的,對著我笑了笑,微微點了下頭──真的是她!
我整個人如遭雷殛,三魂不見了七魄,差點沒尖叫出來!
可是就在她跟我微笑點頭的一瞬間,我只有一個念頭:「我們又不熟,她應該沒有惡意,不是要故意嚇我吧?」事後回憶這個當下都佩服自己,我克制住發抖的身體,也對著她點了點頭,然後控制自己不要用跑的,慢慢爬樓梯到樓上。
一回到家,我突然忘記了害怕,都奇怪自己的心態,這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遇見阿飄耶!剛才怕得要尿失禁,現在居然獻寶的心情蓋過恐懼。我期期艾艾地跟我媽叫:「我……我剛剛在三樓門口看到他們家跳樓死掉那個女兒……她還對我笑。」
「是不是胖胖短頭髮的?」老媽居然一點都不吃驚。
「……是啊!」
「喔,那是她雙胞胎姊姊,早就嫁人生小孩,今天剛好回家。」老媽很篤定。
「有沒有搞錯?她家的雙胞胎不是兩個男生,怎麼變女的?」我不可能記錯的,除非我瘋男十八年了,他們家是有一對雙胞胎,明明是兩個燙著一樣捲頭髮的男生!
「有兩對雙胞胎,」老媽說:「一對女的,一對男的,女的年紀大。」
「什麼?你怎麼都沒跟我說過?」
「我怎麼知道你不知道?」
人嚇人,真會嚇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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