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的老平房已經住了好多年了,在那違建聚集的老社區巷弄中,鄰居間雞犬相聞,說敦親睦鄰容易不為過,但是人往高處爬,能換個好一點的公寓房子總是許多矮房子住戶的心願,我家自然也不例外。
那一年,我剛滿十八歲。爸媽一直計畫著想買新房子,看了幾個地方都不甚滿意,不是價錢太高負擔不起,就是屋況不盡理想。光是到底要買二手屋還是分期預付新建的住宅,爸媽的意見就相左,往往一討論就吵架,最後終歸於完全聽憑媽媽的意見的結論才能安寧。
可是最後買房子這個提案也只好不了了之了,因為媽媽把預備購屋的頭款錢借給她老闆娘,想賺人家利息,結果老闆娘宣布成衣廠倒閉,依舊出入轎車、住高樓穿名牌,「人肉鹹鹹」一句話,說不還錢就不還錢,我們善良人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為了這件事,爸媽更是劍拔弩張,吵了個不亦樂乎,家中氣氛更形惡劣。
那陣子我簡直不願意回家,下了課就在街上閒逛。一個夏日的傍晚,我走到家附近,還在思考著該不該這麼早回家的時候,意外發現自己來到了一條平常沒有踏進過的巷子口,不曉得基於什麼樣異樣的心境,我晃進巷子裡,帶著點探險的樂趣。不過,巷子並不深,朦朧昏暗,倒還乾淨,沒什麼好說的,一下子就走到了底,是條死胡同。
就在我覺得無趣,轉頭要往回走的時候,一個斑駁的朱紅白條大門映入眼簾,上面貼著張「房屋出售,內洽,今日有人」的暗紅條子。我抬頭,但見彷彿隔著小院子,是棟二樓的老式房舍,長春藤爬滿了屋子外牆,不知怎地,覺得好喜歡喔!這夏天肯定涼爽。發了瘋似的,我把房屋出售那張紅條子直接撕下來,就想拿回家跟父母說,根本沒考慮我家這時候不可能買房子了。
回到家,我立刻跟媽媽獻上紅條子,渾忘了可能有挨罵的危機。媽媽今天心情似乎不錯,儘管立刻啐了一口,說:「死笨蛋,我們現在有辦法買嗎?」聲調卻不嚴厲。爸爸在一旁,卻接過紅紙條細看,我開心地開始滔滔不絕敘述起那幽靜的宅子如何如何好,惹得爸爸發笑,「你又懂什麼了?」因被我挑起好奇心,所以對媽媽說:「去看看也好。」詢問似的,媽媽終於點點頭,於是帶著弟弟、妹妹,當散步,由我帶路,一家子便往那巷子前進。
「奇怪,以前怎麼沒走進過這條巷子?」除了我,全家人到那綠意盎然的宅子前,異口同聲的說。不討論,我已經按下門鈴,一連串清脆的鳥叫聲響起,卻沒人應門。我又接連按了幾下門鈴,久到我們都覺得裡面大概沒人,正準備離開了,大紅門才「呀!」地一聲打開,出現了一位身著灰色套裝制服的年輕長髮女子。
「看房子嗎?請進請進!」女子忙不迭地招呼,娟秀的笑容有點不自然,但不失親切。我看她十分面善,不知在哪裡見過,可是就是想不起來,只好作罷。她領著我們穿過遍植各種花卉的小院子,異香撲鼻,要不是天色暗,肯定有一番風景。
房子正面是道暗灰灰的墨綠紗門,出乎意料的,進了玄關卻是條冗長的甬道。甬道盡頭有條磨石子地的向上樓梯,媽媽悶悶地說:「這房子怎麼這麼奇怪,這樣設計?又不是大樓,進門是樓梯的?」說得那小姐臉色怪異,欲言又止的樣子。
仲介小姐終於沒說什麼,直接引我們上二樓。一上樓,我們都被眼前所見的屋內景象震攝住了,張口結舌──萬萬沒有想到,外表那樣古舊溫潤的一所舊房子,內部竟會這樣別有洞天──整個客廳挑高,充滿了流線型的設計,燈火通明,窗明几淨,白色大理石的地磚和牆壁,光可鑑人。室內冰涼涼的,卻不使人覺得寒冷,因為歐式風格的沙發和家具搭配得非常溫暖,有奢華的氛圍卻不使人感到拘謹,高貴中帶著休閒,擺設似隨意放置,實則滿是巧思。
我對裝潢、家具等沒概念,都能感到屋主非富即貴,屋宅的外觀完全是障眼法,不叫人聯想到裡面住著有錢人。我甚至瞥見屋角竟停放著一台BMW的全新腳踏車,簡直是錦衣夜行!倒使我自慚形穢起來,我看看爸、媽、弟、妹,一家人同時互望,可見都是同樣心思:這房子,我們怎麼可能買得起?。
仲介小姐似乎有讀心術,立刻說:「房子裡的裝潢和家具都是附送的,物主因為人住國外,急著脫手,所以便宜賣。當然,如果你們不滿意可以重新裝潢,絕對都划得來。」沒等我們問房價多少錢,她直接說了一個無異於開玩笑的低價,又再度使我們張口結舌,連殺價都不好意思了。
還是老媽精明,她開始迂迴的問 那 小姐很多問題,特別是關於價錢為什麼這麼低的因由,說來說去,就是還想趁機再殺價。我和弟、妹沒耐煩聽講價,早就愈往屋後走,看看後頭還有什麼驚奇。
不消說,驚呼連連,連著客廳的,又是一個通道,兩旁四間富麗堂皇的臥室,每間都附有豪華的衛浴設備及按摩浴缸。彷彿特為我們預備似的,每間房間依據我們的個性喜好,有著不同的裝潢陳設,連要爭執誰比較喜歡哪一間都不需要!
我在「我的」房間東摸摸西摸摸,在大床上躺一躺、滾一滾,開心得不得了,一躍而起,突然眼前鏡子裡好像有什麼影子一霎而過,我心一驚,猛轉頭,原來背後是另一面鏡子,正照著我自己的背影,不禁啞然失笑。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卻因此毛毛的,怎麼個毛法,也說不上來。
經過臥室,後還有書房、起居室、視聽室……,我已經整個看傻了,這太誇張,單憑站在門外的目測,這屋子怎麼都不可能有那麼大坪數啊?我還想再往後探索,爸媽已經喚我們回家了。我知道,這實在難以相信,如果是如此,這房子應該八百年前早被搶購了,不該輪到我們參觀。事有蹊蹺,須得回去從長計議。
循原路步出古樸的普通紅門,恍如隔世,全家人面面相覷。回到家,大夥兒七嘴八舌,又是讚嘆,又是質疑,討論了大半夜也不得要領。我們力主貸款買:這等好康,還有什麼好考慮的?但是老媽多疑,就是感覺不對勁,以錢剛被倒為由,堅持持重。我只是念念不忘,屋子最深處不知道還有什麼風景,好想一探究竟啊!
當晚,我做了一夜有關這間豪宅的夢:一時我們已經搬進去,成為低調的有錢人,開心到爆;一時又發現原來屋子裡有好多毒蛇,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吐著信飛速向我撲來,嚇得驚醒,冷汗連連。
第二天,禁不住好奇心,我瞞著家人又到那豪宅前按電鈴,在日正當中的時刻。來應門的還是昨天 那位 小姐,今天她把頭髮盤起來,換了個樣子,反而更令我感到熟悉。見到是我,她怔了一怔,態度明顯不如昨日友善,大概清楚我不是我們家購屋的主要決策者吧?甚至還有點逐客的味道哩!
我鼓起勇氣說:「昨天房子後面我還沒看清楚,還有些地方要確認,」我撒了個謊,「我爸媽叫我來仔細看清楚,可以的話,我回去跟他們說,我們應該很快會給你回音。」
她不置信地盯著我,欲言又止,我恍惚有種錯覺,她就要搖頭拒絕我,突然,她身後的院子裡颳起一陣風,一隻老鼠從她腳邊竄過,一溜煙鑽進一個大盆栽底下,她嚇得差點尖叫,抑制住了,滿臉驚慌,一歪身,做個請進的手勢,便帶我進屋子。
豪宅跟昨天一樣,安安靜靜的,滿室閃耀著溫潤的光華。小姐說:「你要看後面?我直接帶你去好了,你一定會滿意的,趕快回家請你爸媽來下訂,不然我們還有其他客戶在考慮,我也沒辦法幫你保留。」
話雖如此,可是我覺得她似乎在說反話,簡直有點門縫裡瞧人的意味。我看著她,她突然不自然地用力眨了下左眼,我詫異,她又用力眨了一下右眼,我猛地想起來了!她是我一位小學同學,以前還偷過我的卡片。怎麼我還在念大學,她就已經出社會賣房子了?
我張開嘴,「喔!」的聲音還沒來得及出,她又用力眨了兩隻眼睛,非常有技巧的,順勢輕推了我一把:「來!我帶你到後面參觀!」不由分說就領頭往後走。我滿腹狐疑,只好跟著走。
穿過最後方一個儲藏室,有個樓梯往下,走到底,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後院,鋪滿了綠油油的韓國草,後門近在眼前──門口還有間小小的屋子,崗哨一般。我不知哪裡來的靈感,很想看看屋後通到哪裡,於是順口問:「我可以看看後門外面是通到哪裡嗎?」
孰料我同學答得飛快:「好哇!」簡直高興且如釋重負似的,「請!」就把我推到崗哨般的小房子裡,我一眼瞥見小房子裡髒亂得很,一股霉味嗆鼻,還沒看真切,同學就把後門打開,我糊裡糊塗就踏出門外。
一陣陽光刺眼,我瞇起眼睛,往前走了幾步路,哎呀!這哪裡?一條陌生的街道赫然出現眼前,車水馬龍,這不是我家附近的路啊?我回過頭,咦?剛才通過的後門不見了,只見一道斜坡,旁邊幾間違建,全是陌生的景象。
怎麼回事?這邊我不認識路,怎麼回家啊?張眼四望,遠處有個頭發亮的和尚往這邊走來,斜坡上好像有個極瘦的女人在那邊不知幹什麼的模樣,離我比較近,於是我趕上那女人,想跟她問路。
走近一看,那女人正拿著個杓子,在一個大鐵餿水筒裡東舀西舀的,似乎認真地在挑什麼事物。我一陣噁心,又不能不問,只好開口:「請問……」我都還沒問完,她就抬起頭向著我,很普通的長相,是那種再讓我遇見十次可能都記不得是誰的樣貌,神情卻異常冷漠。她用十分平靜的語調,輕飄飄的說:「你是要回到你剛剛出來的那間屋子嗎?」我猛點頭,「是是是!」她左手往前一指,手指頭滿是皺紋,指甲縫裡滿是黑泥,說:「往斜坡上去。」
我忙道謝,往上走,卻見路兩旁堆滿桌椅雜物,剛剛小房間那股霉味赫然又鑽入鼻孔,可不是?那小門又在眼前,可是並沒有關閉,我同學站在裡面,看到我滿臉驚恐,頓足,壓低了聲音叫:「你怎麼又回來?我故意引你出去的!」
看到她的表情我嚇壞了,忙問:「為什麼?」
「你感覺不出來嗎?這房子有問題。」她左顧右盼,發起抖來,用更輕的聲音繼續說:「我不想害你!昨天你帶你全家人來,『它』非常高興,可是你家人的氣很重,加上我沒有用力推銷,它一時也改變不了你們的理智,只好在你們身邊繞,你不是有感覺到嗎?在房間的時候。」
「『它』是我親戚,逼我幫『它』找人。只要有人買下這房子,過了戶,契約就成立,新屋主就會住在這間小房間裡,不是住在前面的主屋!然後舊屋主才可以解脫,可是精神已經差不多分裂了,『它』就是在玩這個折磨活人的遊戲!」同學氣急敗壞地說:「快點!你快走!晚了舊屋主就回來了。她去舀餿水,很快會回來!」
我如墜冰窖,冷汗直冒,囁嚅說:「是那個舀餿水的女人嗎?就是她教我回來的……」
同學聞言,嚇得花容失色,嘴唇發抖。「完了,」她說:「你知道她舀餿水幹嘛嗎?」
「幹嘛?」我忍不住問。
「我─自─己─喝……」一把冷漠到令人打心底發寒的女人低音幽幽地說,隨即人從小房間陰暗的角落裡冒出,聲音轉為淒厲:「自從我貪便宜買了這房子,天天被強迫喝餿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現在,我所有希望都在你身上了,我等不及你跟我簽契約,我要跟你同歸於盡!」
女人的臉變尖,慢慢化成一隻毒蛇的模樣。我兩隻腳像被水泥黏住了,在原地想跑跑不了,要叫叫不出聲,呆若木雞。
感覺後面有個人接近,大喝:「孽畜!」我用快沒辦法轉動的眼角餘光瞄到,是剛剛那個和尚!
「救……救我……」我叫,可是依然叫不出聲……
「啊…啊…啊…」我就如此這般驚醒。吼!什麼爛夢,好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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