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小棧

       提起斷背山，我們最感遺憾的一件事當然就是李安雖然拿到了奧斯卡最佳導演，但是卻和最佳影片失之交臂，讓全球華人和喜愛這部影片的觀眾齊聲扼腕。失去這次良機，不知道還會不會有機會了。這個遺憾就像電影裡演的相愛的人終於注定報撼終生一樣，令人耿耿於懷。

        有人說斷背山敗給「衝擊效應」的原因是因為斷背山是在談兩個人之間的「小愛」，不如「衝」片談種族衝突的格局大，我完全無法認同。愛無分大小，更不該分性別。至鉅的愛就是全心全意地為所愛的對象堅持，不管是對全人類、國家民族、乃至於只是為個人，都是可歌可泣的，說「小愛」就有流於狹隘偏見的嫌疑。

        人和人之間的相知相惜，對某些幸運的人來說是極其自然且容易，但對某些人來說卻是千載難逢且難以想像的。對的時機遇上了對的人，那就是一生的幸福，但像恩尼斯和傑克這樣，錯誤的時機遇上了錯誤的人，意外地改寫了兩人的一生，就注定是場悲劇。

        或許是斷背山的美景催化，或許是單純的看對方順眼，或許是對對方起了平生未有、今生不再的知己之感，或許是一個牧羊季節遙遙相望的心靈相通，或許是對年輕歲月的緬懷，又或許就是狂暴的性愛刺激，能讓兩個男人苦苦相思二十年，這無論如何都是非常困難的。撇開他們是同性不說，連異性之間要愛到這麼濃烈都有點困難吧？這個世界，真的沒有太多一生一世的事了，「斷背山」訴說的，就是這樣一個愛情神話。

        說穿了，恩尼斯同傑克的愛，從一開始就是場絕望的愛―兩人深知這點，所以下山後即分別照著自己原本的人生計畫或機遇過自己的人生。儘管分手的痛，痛到幾乎嘔吐、痛到讓自己有了暴力傾向，也要咬緊牙關苦忍(如果不能改變，只有忍)。然而再怎麼忍，時間並未稍減熱情，重相逢時情感只有更加熾熱，終於燒毀了彼此。

        也許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在那個封閉的年代，見不得光的愛不可能長相廝守，就更增添了絕望的淒美。如果一開始就高高興興、毫無困難地長相依，這個故事恐怕就不那麼悲壯了。

        傑克和恩尼斯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個性。傑克始終認為自己可以跟命運抗衡，他汲汲營營，以為自己的努力終於可以讓自己和恩尼斯永遠在一起，直至得到恩尼斯離婚消息時，他披星戴月飛奔而來，沒想到一腔熱情卻被現實澆熄，只好邊哭邊開車離開。他找男妓、和別人老婆偷情、帶人上斷背山，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緊緊抓住二十歲時未實現的夢，就算最後為自己招來殺身之禍亦無怨無悔(我但願我知道怎麼戒掉你)。

        表面上傑克愛得深，但其實恩尼斯更是癡情，他知命認命，不求多的，只要能與傑克短暫相聚，就夠得到支撐自己活下去的力量。為了傑克，他放棄了追求更好人生的機會，也斬斷自己得到幸福的可能，把自己困在絕境裡守望著這一生的愛，直到真正的絕望來臨(為了你，我無處可去)。不同的個性，在一場無望的愛裡得到相同的結果，說到底，兩人所擁有的，不過只有斷背山而已。

        說來說去，我們的李安真是浪漫到不行，選了一個這樣禁忌的愛情故事。這部電影要不是李安拍，加上了中國人的愛情觀點和詩畫意境，換了別的外國導演拍，恐怕又是完全另外一回事了，好不好很難說，要像這麼蕩氣迴腸，有這麼大想像空間，畢竟不是件容易的事。

        尤其是片子尾聲，恩尼斯對女兒小艾瑪說：”If you got nothing，you don’t need nothing.” 聽聽，這是多麼哀莫大於心死？正好比「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萬種風情，更與何人說？」的孤絕。傑克死了倒乾淨，留下恩尼斯不過才40歲，往後還有日子好捱，午夜夢迴，「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光靠賭衣思人，怎能就此了卻殘生？

        突然覺得這部片子很可惡。這個世界已經夠千瘡百孔了，不需要多這樣一部電影來告訴我們人生有多無奈。吼！再一次看完這部片，我要趕快看「槓上富家女」來平衡一下了，免得老沉浸在哀傷的情緒中。